2023-07-25 09:00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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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学了、工作了……每次身处一个新的起点和平台,年轻人往往容易感到自己人生目标的模糊,生活的迷茫,乃至自我评价的迷失。他们似乎觉得不管是忙碌还是松懈,总找不到真正的自我、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在上海大学2023年毕业典礼上,秋白书院院长、社会学院社会学系主任肖瑛教授和毕业生分享了自己生活中一些值得反思的人和事,鼓励年轻人有时不妨“糊涂”一点、朴素一点,面对重压要学会减负,方能更坦然坚定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编者
去年暑假,一位2014级学生来看我,闲聊间她说,某某老师不太理解年轻人。我很诧异,此话从何说起?
这位学生娓娓道来:在一次对谈会上,有一位老师提出,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要多关心和关爱他们,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但某某老师却说,其实没啥可关心和在乎的。我听后莞尔,告诉学生,你所说的不关心你们的老师,恰恰可能是真正关心你们的老师!她也很诧异。我解释说,你们不觉得自己今天身上的负担,除了绩点、学分、升学、就业、薪水、晋升,更为沉重的是,你们越来越被各种身体管理、心理管理的知识所“关心”,你们自己也以这些知识来“关心”自己吗?!你们试图用这些知识来解脱现实给你们的负担,其实不正是给自己制造新的紧张、焦虑和负担吗?!这位老师口中的“没啥可关心和在乎的”,其实是暗示大伙儿不要陷入这种自我诊断和自我认同的泥坑。年轻人若不在乎这类被“关心”或自我关心,“糊涂”一点,朴素一点,不仅心理上的重压,连现实的重压都可能舒缓很多。
几年前,我们在调查中结识了一位学生。乍一看,她像是一名业主权利的积极维护者。但在交流中我们发现,她的权利意识似乎是以“自己是正义、道德的,而对方不是好人”的预设为基础,即便并无真凭实据证明这一点。而对方则认为,她只知一味提要求、而并未参与社区建设。这就很难让双方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沟通。
去年上半年我亲身经历了另一件事。我楼下邻居感染了新冠,整栋楼的居民并未唯恐避之不及,而是一起鼓励、帮助他们,感染的邻居也每天通报病情进展、防护措施。结果,疫情没有扩散,邻里关系更为和谐。解封后,楼下的邻居给每家都送上一束鲜花。
两相对照,可以让我们进一步思考权利与人情的关系。我们每一天都要跟不同的人交往,家人、同学、邻里、同事甚至是地铁上的陌生乘客,矛盾随时可能上演。矛盾的起因在哪儿?很可能在于我们固执地在自己与他人之间划出正误、善恶、高下的界限,预设他人一定是自己权利和利益的侵害者,而放弃了将心比心的人之常情。这既导致我们渴望捍卫的权利在激烈的权利捍卫行动中流失,也导致我们每时每刻都处在提防和厌恶他人的紧张中。其实,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敌人,多的是我们脑海中有关“敌人”的先入之见。
我还想说说我认识的另一位2015级学生的成长故事。她2018年底找我做导师时,我建议她跟学长一起去做调研,结果她一句“不喜欢”就拒绝了,我心中暗自叫苦,心想“又招了一位自以为是的娃”!研一时期,她同我们一起读书,但一到团建活动就失踪了。二年级时,我们导师组发现了她的细微变化,她不再冷若冰霜,而是会笑了。到二年级下半年,她两周一次来我办公室谈她的研究。坦率地说,她感兴趣的领域和文本,我没读过,所以很难抽象地去理解和指导。所以每次都是她给我上课,我做笔记,然后一起讨论。我跟她说,你的文本我不大懂,我的任务就是引导你走出你的畛域,吸纳更丰富的想象力和视野,心无块垒地思考。去年3月,由于疫情的原因,不少同学的学习、生活包括心情都受到一定影响,但这位学生却写出了一篇非常优秀的硕士学位论文。后来我得知,她论文最精彩的部分是她在“流离”于不同教室打地铺的间隙写就的。硕士毕业后,她爱上了调查。
最近,她给我读她写的一篇文章,相比于我们写论文时字斟句酌以致紧绷的表达,她的文字是放松的,我从她的字里行间读到的是举重若轻、风轻云淡。这名学生,其实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好学生,她没申请过项目,没拿过奖学金,也没做过学生干部,但她的人生态度是我敬重和钦佩的,也是我自我观照的镜子。她发自内心地去喜欢并去做一件事情,并无任何外在目的。当然,她不拒绝因自己的成就而获得的奖励和赞赏,但不以此为谋,更不会流连其中患得患失。可以说,她走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路上。因为如此,她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很多同学深陷其中的“卷”,她的人生之路少了很多年轻人难以规避的挫折之“坑”。我相信,她会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得很坦然,也很坚定。
这些人和事,或许我们每个人都能在自己身上或者身边找到,俯拾即是,稀松平常。但我知道,很多年轻人不管是忙碌还是松懈都在困惑,都纠结于找不到真正的自我,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原因固然各种各样,譬如选择太多,譬如有啃老的资本,譬如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诸如此类。但我想说,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太溺爱“自我”了:要么以为眼下的功利和荣誉就是自我的本质,在传统定义的“成功”轨道上忘乎所以地狂奔,一旦未能如愿就弹射出挫折感和失败感;要么将自己的权利放大到目中无人的地步,甚或满脑子的被迫害感,以致同社会、传统不分青红皂白地隔离甚至敌对;当在各类狂迷中稍微回过神时,又不由自主地援引各种理念、知识来怀疑自我,怀疑人生。其实,走出这些虚幻的“自我”,才可能接近最好最真的自我。并且,走出“自我”的效果不是躺平,而是不懈生命动力静水流深的滋养和流淌。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就一个愿望:你们,一定要幸福!
(作者为上海大学社会学院社会学系主任、教授)
【责任编辑:韩雅洁】